楚辞研究
第一讲 关于楚辞
一、楚辞释名
“楚辞”这个名词,从现在所知的资料看,最早见于司马迁《史记·酷吏列传·张汤传》:……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译文:起初,长史朱买臣是会稽人,攻读《春秋》。庄助让人向皇帝推荐朱买臣,朱买臣因为熟悉《楚辞》的缘故,同庄助都得到皇帝的宠幸,从侍中升为太中大夫,当权。)
朱买臣和庄助都是武帝时人,可见早在西汉前期已有“楚辞”之名。但这个名词的出现,也不大可能早于汉初。因为就汉以前的情况而论,秦代是没有也不可能有人传诵或谈论楚辞的,因秦、楚是敌国,而楚辞的主要作者屈原更是力主抗秦的政治家。至于战国时的楚国人,则因本在楚地,也似无赘言“楚辞”之理,很可能只称本地那种很有特色的诗体为“辞”(或作“词”,“辞”与“词”通,故“楚辞”亦作“楚词”,但通常仍以作“楚辞”为妥)。
例如屈原就常称自己抒情述志的言辞为“辞(词)”:
《离骚》:“就重华而陈词”(一本作陈辞)
“跪敷衽以陈辞兮”(辞一本作词)
《抽思》:“结微情以陈词兮”
“兹历情以陈辞兮”
“敖朕辞而不听”
《思美人》:“因归鸟而致辞兮”
《惜往日》:“不毕辞而赴渊兮”
当然,这些“辞(词)”不一定是指后人所说的楚辞,如《思美人》一例,连其上下文而观是这样的: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
这里,上下对句中“言”、“辞”并称,含意相当,显然是用了“辞”的广义,非指辞作而言。但《抽思》“结微情以陈词”一例,情况有所不同。王逸注“结续妙思,作辞赋也”,可见至少在汉人王逸心目中,这“词(辞)”乃是指楚辞而言的。又其下句为“矫以遗夫美人”,说明此“词”不但通过精心结撰,且可举以赠人,则从意味上看,就很像是指辞作而言了。能从屈原辞作中直接找到的证据大致不过如此,当然还不能算是确证。
汉代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这就明明是把“楚辞”称为“辞”。有同学也许会说,这是因为上文有一个“楚”字,所以才把“楚辞”省称为“辞”。这话当然也有道理,但从语义结构上看,必须称“辞”而不致使人误解为用其广义(言辞之辞),才可以省。况且班固在《离骚赞序》中解释篇名《离骚》时也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又说:“原死之后,秦果灭楚,其辞为众贤所悼悲,故传于后。”这些例证足以说明汉代虽已有“楚辞”之名,人们有时仍沿称之为“辞”。
但更重要的还在于根据事理来作推断:楚国当年只有一种“辞”,是该地特有的诗体;楚人称之为“辞”,以别于《诗三百篇》之“诗”;既然是在楚言楚,即无必要再在“辞”上加一个“楚”字。只有到了汉代统一全国,在“赵、代、秦、楚之讴”并存的情况下,特产于楚的“辞”才非冠以专门的地域标志不可。
根据以上的分析,“楚辞”这个名词的由来及意义就相当简单了,它在最初无非是汉人在全国已经统一的情况下,对历史上某一特定地区(楚)的某种特定诗体(辞)的称呼。这种情况有点像今人在谈到各地民歌时往往冠以地域标志一样。
楚辞在汉初的情况则不然。一是还有人在唱“楚歌”,如著名的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其歌辞都是地道的楚辞形式;二是楚辞的语言形式很有特点,与传统的诗体大为不同。因此,楚地之辞(包括可唱的与事实上不能唱的)都需要特称为“楚辞”。
“楚辞”之名的由来与意义无非如此。但倘若有人要进一步追究:楚人当年为什么要把他们那种诗体称为“辞”?这却是个不可解决的难题。《说文》说:“辞,说也。”段玉裁注:“说者,释也。”这显然只是“辞”的一般意义,至于一般意义的“辞”为何被楚人用来称呼一种诗体,则无从考知。
这就犹如诗之称之为“诗”一样。《说文》:“诗,志也。”段玉裁注:“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而言志的形式不止于诗,为什么只有诗才称之为“诗”呢?看来,诗之称之为“诗”,“辞”之称之为“辞”,都是社会约定俗成的结果;并非某个大诗人、大辞人把自己的特定形式的创作称为“诗”、“辞”,于是要求别人也都这样称呼。说到底,连诗与辞本身的最初起源现在都是难以考知的,因此它们何以从一开始被定名为“诗”与“辞”当然也就无法确说了。
附带还要说一点。汉人除了把历史上楚地之“辞”(也包括汉人拟作)称为“楚辞”外,也把它称为“赋”。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既说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又记屈原“乃作《怀沙》之赋。”又《汉书·贾谊传》说屈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更列“屈原赋二十五篇”。
汉人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汉代出现了“赋”这样一种文学创作形式;“赋”是在“辞”的影响下出现的,二者在形式上也确有共同之处,如多用铺陈排比、有的赋用“骚体”等,所以汉人便以今概古,把“赋”的概念扩大到涵盖楚辞。但汉人的这种做法只起到了把事情模糊化的作用,无助于人们对“辞”、“赋”的认识。
“辞”与“赋”从文学创作的分类上看是根本区别的,用一句话来概括这种区别,即赋属于文的范畴,而辞属于抒情诗的范畴。抒情诗不但以抒情为目的,并且以创造高度“情意化”的抒情形象为主要艺术特征,典型的楚辞如《离骚》、《哀郢》等就是这样;《九歌》中虽有叙事成分,但其形象也是高度“情意化”的。反之,典型的汉赋如《七发》、《子虚》、《上林》等就显然不是如此,即使有的汉赋句式整齐并且押韵,也不具备高度“情意化”的抒情形象这一主要特征;所以,它们是文不是诗。
当然,由于辞赋之间有深刻的渊源关系,所以它们在创作上也有交错现象,未可根据时代先后一刀切开。如历来被称为“楚辞”的《大招》、《招魂》、《卜居》、《渔父》诸篇实际上就是提前出现的赋;反之,出现在汉末的王粲《登楼赋》实际上却是一篇辞。文学发展是渐变的,联系、交错以至于渗透都是正常现象;但又必须根据不同时代、 不同体裁的典型之作找出它们之间的区别,这才能看出发展中的质变。
最早意识到辞赋之别的,应该说是六朝人。如萧统《文选》选了一些楚辞,却不归入“赋”类,而别列一类称为“骚”,置于“诗”类之后;刘勰《文心雕龙》在《诠赋》之外别有《辨骚》。这都说明他们在严于文体之分的时代气氛中意识到了辞赋之别。但它们根据楚辞的代表作名为《离骚》而把所有的楚辞都称为“骚”,却是不恰当的;其实只要恢复“辞”之个原名就可以了。
因此,屈原的辞作最恰当的称呼是“屈原辞”或“屈辞”。如清人徐焕龙的《屈辞洗髓》、清人陈本礼的《屈辞精义》、今人金开诚的《屈原辞研究》,用“屈原辞”、“屈辞”来称呼屈原的作品是很准确的。
但称“屈原辞”为“屈原赋”、“屈赋”、“屈骚”,这虽然不准确,由于已相沿成习,约定俗成,因此也不能算错。如清人戴震的《屈原赋注》、清末马其昶的《屈赋微》、近人姜亮夫的《屈原赋校注》、刘永济的《屈赋通笺》、沈祖绵的《屈原赋证辨》,就都称“屈原辞”为“屈原赋”、“屈赋”。清人胡文英《屈骚指掌》,就称“屈原辞”为“屈骚”。
二、楚辞的特点
楚辞这种诗体最早是在民间产生的。从现有的材料看,楚国的民歌很早就有所流传,例如多数研究者认为,在《诗经》的《周南》、《召南》两部分中,就有采自楚地的民歌;但其所用的形式和后来较为典型的楚辞并不一样。这是由于楚辞的典型诗体还没有形成呢,还是由于周王朝的乐官作了修改的缘故?现已不得而知。
但刘向《说苑·善说》篇收有著名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据《说苑》所传,此歌本事为鄂君子皙驾车出游,水手是越人,抱桨而歌,鄂君子皙不懂越国土语,因此找人翻译成楚歌形式。又《说苑》记鄂君子皙“楚王母弟也,官令尹,爵为执珪”;按《史记·楚世家》:“(楚)康王宠弟公子围、子比、子皙、弃疾。”可见子皙乃是楚康王弟弟,当因封于鄂,故称鄂君。楚康王于公元前559—545年在位,所以,如果《说苑》所传的本事可信,则《越人歌》的出现是在公元前六世纪的中叶。
稍后数十年,又出现了《孟子·离娄上》所引、传为孔子所闻的《孺子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再有就是现在保留在《楚辞》一书中的《九歌》。《九歌》是屈原根据民间祭歌修改和加工的。
从《周南》、《召南》到《九歌》,可以约略看出楚国民歌发展的一条线索。伟大诗人屈原就是在学习和接受楚国民歌的基础上,发展了楚辞这一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新诗体,并以其光辉的创作奠定了楚辞的典型形式。概括说来,作为一种新诗体的楚辞,其主要特征有如下各点:
(一)句式与节奏
中国古典诗歌有两个节奏传统:一个是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留给我们的“两字一拍”的传统,一个是长江流域的楚文化留给我们的“多缀虚词”的传统。前者的代表作是《诗经》;后者的代表作就是楚辞。
从诗歌节奏来看,建基于四字句的《诗经》,就是以两个汉字的字音长度作为一个节奏单位的。比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周南·关雎》)
这里连虚字“之”也放在节奏单位开头最重要的地方,纳入了二字节奏。
不过,《诗经》里也偶尔有越出二字节奏之外的虚字,比如《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于”字就是这种越出二字节奏的虚字。
楚辞的典型句式有六字句和五字句两种(都不算语气词“兮”),句中分别为“三三”节奏和“三二”节奏。
“三三”节奏主要见于《离骚》、《九章》。例如: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离骚》)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九章·抽思》)
“三二”节奏主要见于《九歌》。例如: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九歌·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九歌·湘夫人》)
所以,从《诗经》到楚辞,诗歌的典型句式发生了变化,变得更有表现力了。除了典型句式之外,《诗经》和楚辞中都有许多长短不齐的句子,而一般说来,楚辞中穿插这种句子更加灵活多变。
所以,从《诗经》到楚辞,诗歌的典型句式发生了变化,变得更有表现力了。除了典型句式之外,《诗经》和楚辞中都有许多长短不齐的句子,而一般说来,楚辞中穿插这种句子更加灵活多变。
请看《天问》中的第一节:
原诗 译诗
曰: 请问:
遂古之初, 远古开始的情形,
谁传道之? 谁把它告诉后人?
上下未形, 天地还没有形成,
何由考之? 根据什么去考寻?
冥昭瞢暗, 明暗都分不清楚,
谁能极之? 谁能够说个究竟?
冯翼惟像, 混沌翻滚的一团,
何以识之? 凭着什么去辩认?
明明暗暗, 分出了白天黑夜,
惟时何为? 又是为什么原因?
阴阳三合, 阴阳渗合为万物,
何本何化? 是怎么起源和派生?
《橘颂》、《招魂》、《大招》也以四字句为主,只是在复句的末字分别用语气词“兮”、“些(suò)”、“只(zhǐ)”。
例如《橘颂》就在复句的末字用语气词“兮”:
原诗 译诗
后皇嘉树, 天地之间的美树,
橘徕服兮。 橘服这水土供养。
受命不迁, 受天命扎下根来,
生南国兮。 就在这南方生长。
深固难徙, 深固而不可迁徙,
更壹志兮。 志向分外坚贞。
绿叶素荣, 绿叶配上白花,
纷其可喜兮。 多么繁茂喜人。
曾枝剡棘, 一层层繁枝利刺,
圆果抟兮。 果实圆圆滚滚。
青黄杂糅, 色彩青黄错杂,
文章烂兮, 是文采斑斓的佳品。
<<招魂>>则在复句的末字用语气词“些”:
原诗 译诗
魂兮归来, 灵魂归来呀,
入修门些! 快进郢都南大门!
工祝招君, 良巫正在招唤你,
背行先些。 倒退领路前面行
秦篝齐缕, 秦国的笼子齐国的绳,
郑绵络些。 郑国的笼衣罩竹笼。
招具该备, 招魂用具都齐备,
永啸呼些。 拉长嗓子来叫魂。
魂兮归来, 灵魂归来呀,
反故居些! 快回故居得安宁!
《大招》则在复句末字用语气词“只”。例如:
原诗 译诗
青春受谢, 春天到来了,
白日昭只。 太阳一出亮堂堂!
春气奋发, 春气萌动了,
万物遽只。 万物蓬勃生长忙。
冥凌浃行, 积冰化水淌,
魂无逃只。 灵魂无处可躲藏。
魂魄归来, 魂魄归来吧,
无远遥只! 不要漂泊去远方!
在四言诗复句的末字用语气词,《诗经》中就有。如《周南·汉广》在复句的末字用语气词“思”:
汉广
南有乔木, 南方有树高又长,
不可休思。 不可歇息少荫凉。
汉有游女, 姑娘游玩汉水旁,
不可求思。 要想追求没指望。
汉之广矣, 好比汉水宽又广,
不可泳思。 不能游过河那方。
江之永矣, 好比江水长又长,
不可方思。 划着筏子难来往。
而《郑风·野有蔓草》则在复句的末字用语气词“兮”:
野有蔓草, 野外蔓草碧连天,
零露漙兮。 露珠落上颗颗圆。
有美一人, 有位美人姗姗来,
清扬婉兮。 眉清目秀好容颜。
邂逅相遇, 今日路上巧相遇,
适我愿兮。 情意绵绵合我愿。
而在楚辞中,虚字就是大量存在的了。像: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离骚》)
这里的“之”字意思最弱,是虚字;发音大概也是最弱的。“曰”本来是动词,在这里意思弱化了,发音大概也会有所弱化。“兮”也是虚字,可是在这里却反而要加强。至于“帝”字和“朕”字,应该说也有某种程度的弱化(在其他句子中,这个位置一般也弱化,甚至可以没有字,见下例),以致后世发展成为节奏单位前面的轻音、半轻音音节。这样一来,楚辞节奏也有一种可以和《诗经》节奏相通的特点,就是去掉以上的那些轻音、半轻音音节,剩下的就基本上是两个字的节奏单位。(这是从音来说的,不涉及文句意思是否通顺。)
从诗句的结构来看,楚辞每句由两个“半句”组成,中间用“兮”连接,而这两个“半句”的基本结构相同。例如:
鸷鸟(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
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圣(之)所厚。
以上例子也说明:认为楚辞节奏去掉轻音、半轻音音节剩下的就是两个字的节奏单位,这种说法并不是没有根据。
这两种节奏的结合,就产生了最初的七言句和三三句(三三句就是七言句中缺第四个字)。七言句的产生远远早于五言句,因为这种句型在楚辞中就已经有了。典型的是《山鬼》和《国殇》的句型。比如《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按照楚辞的句式,用“兮”连接的每个“半句”在这里都是三个字;而“兮”就是“啊”。所以这些句子和七言句、三三句可以说基本一致。
我们只要看看汉乐府《平陵东》:
平陵东,松柏桐,
不知何人劫义公?
或者看看现代的河北民歌《小白菜》:
不过,河北民歌《小白菜》的实际演唱中是有衬字的:
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
三岁两岁,
没了娘(呀)。
所以如果从词和曲的结合来考察,它实际用的倒是《诗经》的四言句节奏。可见四言句和五、七言句之间,一直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
(二)语气词“兮”的运用
在《诗经》的一些诗中,也出现过“兮”字,但数量不多,不像楚辞那样,运用“兮”字不但普遍而且带有规律性,因而竟成为语言形式上一个显著特征。
楚辞中除《天问》、《卜居》、《渔父》外,其它各篇都用“兮”字,而概括地看又可分为三种模式:
第一种是《九歌》模式,“兮”字用在各句之中。
如《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第二种是《橘颂》模式,上下二句各为四字,“兮”字用在下句之末。如《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大招》全篇属于此式,只是把语气词“兮”改为“只”。如: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招魂》基本上也属此式,只是把语气词“兮”改为“些(suò)”,同时篇中有不少句子不限于四字。如: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
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
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
不可以托些。
第三种是《离骚》模式,上下二句字数增多,“兮”字用在上句之末。如《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九章》的大部分及《远游》、《九辩》等篇均属此式。但《九章·怀沙》较为特殊,其中多数句子上下各为四字(不算“兮”字),似与《橘颂》相近;但除篇末“乱辞”之外,“兮”字都用在上句之末,从其位置看应属《离骚》模式;特别是有些上下句不限于四字,如:
重华不可遌(è)兮,
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
岂知其何故?
这类句子更与《离骚》相近了。
楚辞的形式起源于民歌,所以语气词的运用是重要的。试想现在歌曲中的“啊”、“呀”之类词,虽然作为歌词看没有多大意义,但在歌曲中加上了装饰音,就在歌曲旋律中变得相当重要。因此可以推想“兮”字的运用在楚辞形式构成中的作用。
又“兮”字在句中的位置变化,必然影响歌唱或吟诵的口气与节奏,由此又可以推想,以“兮”为基点,其两端的字数如果较少,则这些字的发音用调必然悠长而近于歌唱;反之,两端字数如果较多,则这些字的发音用调必然短促而近于吟诵。
从实际情况来验证,《九歌》是祀神的乐歌,必然要唱,而其句中“兮”的两端只有三字或二字(如《大司命》“广开兮天门”,《东君》“暾将出兮东方”,《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等);在汉初的楚歌中,项羽《垓下歌》与刘邦《大风歌》也确实是唱了的,而其句中“兮”的两端也只有三字或四字(如《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大风歌》“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至于《离骚》,则因篇幅过长,必不能唱,而其典型句式的“兮”字两端却各有六个字(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后来汉人拟骚之作也不能唱,而其句式亦如《离骚》。这都有证实了上述推想。由此可见,“兮”字在句中位置的变化,也正显示了楚辞由乐歌形式到吟诵形式的发展演变。
(三)地方色彩
楚辞有显著的地方色彩。这一点前人早已有所发现。如宋人黄伯思说:
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若些、只、羌、谇、蹇、纷、侘傺者,楚语也;悲壮顿挫、或韵或否者,楚声也;沅、湘、江、澧、修门、夏首者,楚地也;兰、茝、荃、药、蕙、若、芷、蘅者,楚物也。(《东观余论·校定楚辞序》)
此话罗列现象较为全面,而综合起来看,楚辞给人以较深印象的主要有两点:
一 是由“楚地”、“楚物”形象所构成的完整画面,确实反映了富有地方特色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使人感到江汉流域的壮丽景色、繁富物类以及深受巫风影响的楚国文化都确有浓艳的色彩,特异的风情;与传统的《诗三百》篇所着重反映的北方地理环境和文化背景相比,显然给人以不同的观感。
二 是用“楚语”、“楚声”所作的歌唱或吟诵也很有特色。这一点现在除了从用词上得到一些感受外,当然已无法通过听觉来直接验证;但从历史记载看,《汉书·礼乐志》说:“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汉高祖喜爱楚声的事例非一,可见其必有动听之处。
又《史记·项羽本纪》写项羽被围垓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羽虽然被围,但围军与项羽所在之处总有相当大的距离,隔了这么远而项羽一听便知为楚歌,可见楚歌的特点是多么突出!
又《汉书·王褒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太平御览》五八九引《七略》:“被公年衰老,每一诵,辄与粥。”可见在汉宣帝时,能以楚声诵读楚辞的已很罕见,所以才远至九江征召衰老的被公;假如楚声并无多大特异之处,则一般文士均可诵读,而这也就不能归入“博尽奇异之好”了。
由此可见,楚辞的地方色彩无论就视觉或听觉上说,都是文学创作上的一种鲜明特色,而且这种特色是有积极的美学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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