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塬:关中农村别样村史
http://xian.QQ.com 2009年09月07日11:53 华商网-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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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锐摄
白宗恩在老宅发现了一个相框,照片里的人物他已不记得
虽然白家老宅已破旧不堪,仍可依稀看出当年白家的繁荣和昌盛
他们是一群普通人,在波谲云诡的历史长河中,不过是朵朵微溅的浪花;他们又不是一群普通人,在风雷激荡的历史风暴中,浑身写满斑驳的时代印记。
他们不是历史,帝王将相、英雄豪杰,自古都是历史舞台最光鲜的主角;他们却又是历史,百转千回、风雨飘摇,写尽人性、人生、人世的真假美丑。
他们生活在芸芸众生之中,快乐着我们的快乐,悲哀着我们的悲哀,愤怒着我们的愤怒,忍耐着我们的忍耐,或是一个时代沉默的符号,或是一个时代高歌的领唱,终究和我们所有普通人一起,汇成一个时代最波澜壮阔、势不可挡的历史洪流。
如果把历史比作海洋,汹涌的波涛固然令人惊心动魄,却只是惊鸿一瞥,波涛的下面才是真正的浩瀚与深沉的伟力;如果把历史比作高山,直入云霄的峰巅固然令人心驰神往,却宣告向上的终结,山脚的坚实、山腰的雄浑、山体的刚健才是高山真正的魅力。所以,他们,那些隐喻着所有普通人、俯首于大地谈笑于人间的人,身上才散发着历史真正的气息,绽放着历史的血与肉,跳跃着历史的脉搏。
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每个平凡的经历后都闪现着一代人不平凡的历史烙印,每个不平凡的经历后又闪现着一代人平凡的心灵轨迹。60年的沧桑足以让人的一生尝尽酸甜苦辣,无数个这样60年的沧桑也足以道尽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兴衰得失。
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未来历史的一页?我们注定要经历过去60年历史中抽象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我们也注定要超越过去的60年,使一个时代的烙印更多是和谐之美、富裕之享、幸福之欢。他们60年的际遇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财富,他们60年的际遇孕育着整个时代兴衰的密码,读懂他们那些普通人的历史,读懂他们那些普通人的人生,才能眺望今后60年的家国史。
█现实生活里,白鹿塬上的白氏家族,曾给长篇小说《白鹿原》提供了很多创作素材
█梳理真实的白氏家族的兴旺与衰败,如同梳理一部关中农村的发展秘史
█白氏家族的故事,相比其他家族显得有些“另类”,但与共和国的历史息息相关 1951年1月,一支土改工作队进驻西安东郊白鹿塬上的南枝白村,开始在村里的墙上贴布告,布告上写着“废除封建债务,实现耕者有其田”,同时,扯起绳子仔细丈量田地,把地主、富农的土地和牲口分给贫农。
经过近百年的战乱,此时,白鹿塬上的村庄仿佛横陈在干涸河道上的破旧渔船,船桨腐朽,船身破烂,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新中国成立后,这些村庄和全国其他地区的农民一起,开始烧毁旧地契,分田立命。
在南枝白村,白宗恩家的40亩田地也被丈量了一遍,他们家因人口多被划成“贫农”。此后,这个身份伴随他们30多年,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被渐渐遗忘。
解放前曾有40亩天字号河川地
当时,白鹿塬上的农田根据土地肥沃情况和浇灌是否便利,分成“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
白鹿塬上的南枝白村曾给作家陈忠实创作小说《白鹿原》带来很多灵感,陈忠实甚至借用了村民白宗恩家族里不少人的名字:白嘉轩、黑娃,以及“兆鹏”、“兆海”。甚至,小说里的一些故事,都在现实中发生过。
现实中的南枝白村,家族观念一向根深蒂固。至今,除了几年前迁到村里一户外姓,其余人家全姓白;在以往,连倒插门到村里的女婿都要把姓改成“白”。南枝白村的白家同祖同宗,如今在村里分成很多支系,白宗恩家就是其中一支。
白宗恩这一支系本来经商,祖父白文华在西安城内、长安等地拥有几家店铺,分别卖木器家具、油、盐和杂货。传说家里最景气时,从店铺往老家南枝白村拉钱,有一次光用马车拉铜钱就拉了三个晚上。
树大招风,土匪盯上了白家的铺子,因得罪土匪,土匪一把火将他家的店铺全烧了。
为避免再遭祸端,白文华带着全家迁回老家南枝白村,用以往开店铺时的积蓄,买下村东头40亩的天字号河川地,那可是一年能有两季收成的金盆盆。
解放前,白鹿塬上的农田根据土地肥沃情况和浇灌是否便利,分成“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并根据不同的土地等级交纳“皇粮”。
白宗恩的祖父白文华在40亩田地里种上了玉米和小麦,恢复以往的农耕生活。家人多土地人均下来就是贫农
白宗恩说:“听起来40亩地还不少,但我们家的人多,把土地平均下来,比贫农的平均标准还低。”
土匪当初放的那把火,让白家家道中落,但是,解放后白宗恩家却因祸得福,阶级成分定成了贫农。
根据土改时的调查,在南枝白村当时所属的长安区,地主家庭人均占有土地6.8亩;有的大地主家,人均土地能够达到36亩;而贫农,人均只有1.6亩。
白宗恩回忆,那时南枝白村有“四大家,八小家,二十四个殷户家”。白宗恩家算“四大家”中的一个,家有40亩地;村里田地最多的,大约有八九十亩地。
“听起来40亩地还不少,但我们家的人多,把土地平均下来,比贫农的平均标准还低。”白宗恩说,其他土地多的白家,也跟白宗恩这个支系一样,把庄稼地往子孙辈里一分,就算不成地主了。全村只有一户白姓支系被划成了地主,他们家有五六十亩地,因为家里人口少,“剥削量大”,达到了地主标准。“村里没有特别穷的,好像就只有一家兄弟俩不行。”白宗恩说,村里没有大地主,也没有赤贫,阶级矛盾不像别的地方那么激烈。
土改工作在南枝白村进行得比较顺利,全村同祖同宗,如同在家族内部“分家”,把土地分给谁,都是分给白家自己人。
斗地主宗族观念引起上面不满
工作组几次到村里指导无人响应,下了一个结论:到了白家,是一个 “白”字“掰”不破。
土改期间,南枝白村所属的长安区,共召开了1225次斗争会,斗争了323个地主,还枪毙了两个地主,一个叫鹿世泰,一个叫张顺贤。西安的区县志记载,当时“农会、民兵组织迅速发展壮大,贫苦农民的斗争热情高涨”。
贫富差距比较大的村庄,往往斗争会开得激烈,特别是对“恶霸”型的地主,农民的仇恨发自肺腑。土改斗争会在南枝白村,却遇到了复杂的乡村人情:全村都是一家子,没人批斗自己家族里的那户地主。
白宗恩说:“那一家也是省吃俭用挣来的土地,自己下地干活,家里倒是有长工,但对长工很好;在村里,碰上天灾歉收的年头,无论谁家有难处他都帮。没啥可斗争的,是白家公认的好人。”
南枝白村的宗族观念引起上面的不满,工作组几次到村里指导斗争会,无人响应。工作组给南枝白村下了一个结论:到了白家,是一个“白”字“掰”不破。
村民的家族经验与政权的努力存在着差距,白家的人显然没有把自己日常生活中熟悉的成员看成是“阶级敌人”,可以把全村的土地重新划分一遍,却不能在家族内部“窝里斗”。
在南枝白村,血缘社会的逻辑、亲疏远近的判断一向“顽固”,解放前的长期战乱养成了白家“团结”的本能。
白宗恩说:“解放前,村里白家的人,有国民党,也有搞地下活动的共产党,同宗同族,他们的党派身份在村里都是公开的,白家也从不对外说。村里有个叫白宗信的长辈是地下党,全村人都知道,当时在村里搞革命活动安全得很,没人告密。”
互助组终于可以安心伺候庄稼
在政府的帮助下,白家开始引进比较好的玉米、小麦种子,翻地,攒肥,粮食产量开始提高。
地可以平均分了,耕地用的牲口却没能做到每家都分上一头。播种犁地时,白宗恩家自发地与家族里的人组成“生产互助”小组。
白宗恩说:“有牲口的和没牲口的,家里劳力多的和劳力少的,谁跟谁更对脾气,就组成一个小组,农耕、收割时互相帮助。”
在别的村庄,甚至全国范围内,成立生产互助小组这种办法悄悄流行开来。农民的做法得到毛泽东的认同。1953年,中央把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组,作为走向农业社会主义化的过渡形式加以肯定。
鸡鸣下地干活的农耕生活照样进行,相比解放前的兵荒马乱,白宗恩家这时终于可以安心伺候庄稼了。
在一个农闲的日子,白宗恩的父亲白兆林打了些土坯砖头,把土炕下躲土匪用的地道口封住了。
解放前,关中土匪多,也多兵灾。为了求得自保,家家户户还修有地道,并且在地下相互沟通连接,一家有事,可以很快下到地道里,通过别人家逃离。解放后,南枝白村的地道再也没派上过用场。
只要能安心种地,就有了把日子过舒坦的本钱。这时,白家开始在政府的帮助下,引进比较好的玉米、小麦种子,翻地,攒肥,粮食产量开始提高。大锅饭年轻人装成老头不出工
白宗恩回忆:“由于不是给自己种地,一些人开始慢慢变懒了,干活出工不出力。”
1958年以前的事情,白宗恩大多是听长辈讲述的,而1958年白宗恩5岁,开始记事了。
那年秋天,白宗恩忽然发现家里不做饭了,父亲白兆林把锅碗瓢勺全部上交村里,和家族里的人一起迈入“大锅饭”时代。村里的男女老少像参加家族里的红白喜事一样,天天集中到大队食堂吃饭,很热闹。
在此之前,白鹿塬上的农村已经历过初级农业合作社和高级农业合作社。初级农业合作社是把各家的牲口、土地、农具都折算成股份,上交到村里,共同劳动,年底按股份分红;高级农业合作社是把各家的牲口、土地、农具全归集体,全村一起劳动,按照劳动量分配粮食和生活用品,不再分红。
1955年,白鹿塬实行高级农业合作社,土地私有制被取消,归集体所有。
白宗恩回忆:“由于不是给自己种地,一些人开始慢慢变懒了,干活出工不出力。”
南枝白村这样规定,老人和孩子在村里做些清闲活,青壮劳力下地干重活。有的年轻人逃避劳动,把胡子留得特别长,装成老头不出工,生产队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到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吃了一段时间“大锅饭”,开始慢慢吃不饱了。大跃进别人“放卫星”白家少报粮
别人种“卫星田”,把粮食亩产虚报到“两万斤”,而白家选择了瞒报、少报粮食产量。
1958年,白鹿塬也进入了“大跃进”,随后的三年自然灾害让南枝白村的白氏家族吃尽苦头。如今一提起那几年,白宗恩的胃就开始抽搐。
自然灾害时,村民又恢复自己做饭,但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除了吃糠和榆树皮,还没长成的玉米连玉米芯都被碾碎吃了,地里的野菜也全拔光吃了。如今在南枝白村已经见不到几棵榆树,据说都是当时剥树皮剥死的。
吃树皮、吃糠,让村里很多人拉不出屎,得找人趴在屁股下面用手指往外掏。家族里,有个支系死了一个男娃,是吃了太多糠拉不出屎憋死的。白宗恩感觉还行,家里人做饭时把野菜、糠和水的比例搭配得比较好。
白宗恩家这一支系幸运的是,1958年,白宗恩的大哥白宗仁去青海当了工人;二哥白宗孝进了华山机械厂,那时二哥才16岁,年龄太小,托人找了关系才进去。在青海的大哥为了帮助家里度过饥荒,曾托熟人往家里捎过一麻袋蚕豆,可惜没等捎到家中,蚕豆就进了熟人的肚腹。
这样的饥荒持续了3年,1962年,情况才慢慢好起来。
在大跃进时,至今让白家人引以为豪的是,别人种“卫星田”,把粮食亩产虚报到“两万斤”,而白家的人选择了瞒报、少报粮食产量,这样可以给族人多分些粮食吃。
当时村里生产队的队长白京仪是家族中一个族长般的人物,他替全村瞒报粮产的后果是:被判刑一年多。
至今,白家的人一直念叨着白京仪的好,当初白京仪“吃了豹子胆”的举动,实际上救了全村。在任何政策面前,农村都有农村固有的逻辑:至少先保证口粮,不至于饿死。
三年自然灾害时,白家的人还有一个“鬼办法”,父亲白兆林和家族里的人开始偷偷“贩羊”。
南枝白村的村民几家组成一组,凑些钱,半夜到山里悄悄收购三四只羊,再连夜把羊赶进西安城里,悄悄卖给城里人。贩羊的时候,前面有人探路,后面有人赶羊,遇到巡查的就把羊扔掉,人先逃。
“文革”中男女老少把造反派赶跑
“文革”宣传队的口号引起白氏家族的愤怒,白家的人二话没说,操起铁锨、镰刀冲了上去。
除了饥饿,白氏家族对“文革”中的两件事记忆犹新。
白宗恩回忆,有一次,一支400多人的蓝田“文革”宣传队路过南枝白村,一村人正看热闹,宣传队喊了一句“打倒白宗信”,白宗信是白家的老共产党员。“文革”宣传队的口号引起白氏家族的愤怒,白家的人二话没说,操起铁锨、镰刀冲了上去。白家男人在前面抡农具,白家女人和孩子在后面喊骂,投掷砖头、石块。
“造反派里的狠角色也就那么一两个,大多数不敢跟我们打。”白宗恩称,“文革”宣传队很快就被白家的人打跑了,村人一直追了两里路,宣传队逃得跟赛跑一样。
还有一次,家族里有人在西安城里当工程师,造反派开了四辆卡车来村里抄他的家,被村里人围着,没抄成。
“村里唯一一个被造反派批斗‘神经’的,是作家陈忠实的表哥,当时他表哥并没在村里,在外地教书,是在外面被批斗‘神经’的。”白宗恩介绍,陈忠实是南枝白村的外甥,他姨夫是白家的人。
“文革”中还能坚守家族观念,南枝白村在白鹿塬上的确显得“另类”,也冒了很大风险。
而在邻近的蓝田县,当时武斗已经进行到疯狂的程度。1994年出版的《蓝田县志》记载,1967年7月,江青的“文攻武卫”论出来后,蓝田的各个造反派纷纷组建“武斗专业队”,人数多达700人,他们到处抢劫武器弹药,甚至拥有7门大炮。
好机遇近30年是白家最好时光
对于整个白家的年轻人来说,考学、打工挣钱的欲望,远远高于长辈伺候家里那点土地的欲望。
南枝白村的白氏家族,像一册未经编纂的历史底稿,如果梳理白家历史,会发现“文革”结束后至今,这30多年是白家最好的时光。
白宗恩1968年入伍,1975年从部队退伍,回到南枝白村继续务农,当年娶了临村南枝魏村的一个姑娘。白宗恩其实和妻子打小一起长大,小时候还是同班同学,村民男女界限分明,结婚前从来没说过话。
尽管日子过得有些紧,但社会已不那么动荡,人们对运动显得有些疲惫。
1976年,“文革”结束。村里开始把土地“下放”到生产小组。到了1981年,开始包产到户,终于又有了一块能让自己负责的土地。1982年时,白宗恩家的粮食亩产量达到300来斤,每亩粮食产量比没有包产到户时多了将近100斤,告别了饥荒岁月。
后来,妻子在家种地,白宗恩自己跑到外面做了20多年皮货生意。从2006年至今,担任南枝白村的村主任。
目前,除了继续种小麦和玉米,南枝白村的白家人正盘算着如何经营好地里的葡萄园,让每块田地都成为“天字号的金盆盆”。
贫农、富农、地主等称谓已经和白家的后人没了关联,对于整个白家的年轻人来说,考学、打工挣钱的欲望,远远高于长辈伺候家里那点土地的欲望。
持续了2600多年的“交皇粮”负担,自2006年1月1日起,在南枝白村成为历史。本报记者 王晓亮 实习生 李南夏
大事记
60年 农民圆了千年梦 60年,中国农民圆了几千年的梦想:温饱有余,住有所居,病有所医,老有所养。
1950年,全国范围内开展土地改革,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1952年,土改基本完成,4.2亿农民实现“耕者有其田”。然而,1958年开始,实行20年的人民公社制度,农村“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经营管理体制和农产品统购统销制度,压抑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1978年,安徽凤阳小岗村农民的18个手印,拉开农村改革的大幕。以家庭承包经营为基础、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开始确立。1984年中央提出土地承包期一般应在15年以上……2008年,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文件明确,现有土地承包关系要保持稳定并长久不变,让农民吃上长期“定心丸”。
改革开放后,随着我国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大量农民工开始涌现。
农民工是我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必然产物。长期城乡二元结构户籍管理的体制性障碍,导致进城务工“门槛”高,农民虽已进城务工,但始终戴着写有“农民”二字的大帽子,在劳保、社保、医保等方面不能完全享受和城镇居民同等待遇,其就业范围也受到很大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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