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泥馅的滋味
时间:2022-11-11 23:11:18 下载该word文档
枣泥馅的滋味>>>>一你知道么,中西部的秋很美,只是短暂,短到像十月里的一片枫叶,落地也就落了,等再染上红,却要来年十月。也许正因为短,它才够美?我不知道。它倒是很静,静到无休无止的蓝天像一面永不荡漾的湖,静到你能听见火红的落叶在默默燃烧。这短短的秋又投来惊鸿一瞥时,我回国了。不是那种休假探亲,吃什么都香,看什么都好,一股子久别胜新婚的热乎劲儿;我这次是实实在在回来过日子:在S市找教职,落户口,申请漫长的房贷——使用面积和我在美国的单身公寓差不多,倒也省去了心理上的调试。十一学校放假,我回到老家县城,想和爸妈当面商量,他们是跟我一起去S市,还是留在这县城。这时节咱们东北尚未供暖,却已霜降,甚至毫不客气地下起了雪。我一回县城也感冒了,我擤着鼻涕,发着低烧,跟爸妈扯起话头,可每次都不甚了了。爸妈对未来——笑话,这哪里是未来,根本是老去——并没有清晰的方案。他们总说只要身体好,一切就都好。等他们身体不行了,也就无处可逃,听任我的摆布了。但我猜他们是不想把衰老的躯体投向未知的消亡。说到底,他们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即使面对面也只能让我更糊涂。就算不发烧,我脑子里也只是些七零八落的碎片。待这烧退去,我就要回S市了。早上,喝过母亲熬的热粥,我穿好夹克,背上双肩包出门。夹克是机车三紧式,反毛皮,我在美国第一个感恩节买的,袖口早就脱了漆,越旧倒越穿着舒服。双肩包何时买的记不起来了,不旧不新的,没什么感情。S市潮湿闷热,没时机穿这夹克,特意叠在行李箱里带回来,穿上它走在从小长大却似是而非的县城,抬头是压将
下来的铅灰色,说不清是云是天,雪花迤逦而降,要制造些感想,到头来只是零落的碎片。康姐药店,二层高的灰色小楼,夹在银行和超市的阴影之间。回到二十年前,这里是街机厅,在烟雾与电子音中耗掉了我二分之一的青春。推门进去,你站在椅子上,用抹布擦着玻璃,白大褂很薄,我盯着柜台上金色的弥勒佛,不想从这个角度撞见你的身影。“过来啦?”你扶椅下来,抹布投进盆里,浑黑的水炸裂了。我点点头,打了个喷嚏,鼻孔不堵了,被各种药物的混合味道填满。“感冒了?”“嗯。”“瞧你在美国待的,”你笑着摘下鸭舌帽,“身板儿都待弱了。”我发现自己也在笑,而且在竭力拿捏笑容的意味。你割了双眼皮,披肩的长发染成暗红色,不直也不卷。二十年前你是齐耳的中分,睡不醒的单眼皮,很少对我笑。“帮下忙。”你拧干抹布,从地上端起盆,浑水在盆中荡漾。我挡住门,你把盆端出去倒水。“陪我吃碗面吧。”你用暖壶往盆里续着温水。窗外的雪时断时续,你的手通红。“好。”“多少年没回来了?街里还认识么?”
“当然认识,这不就找到你家了么。”你所谓的吃面,就是用碗口大的电锅煮一包方便面,水烧开时先卧个鸡蛋,跟我在美国煮面差不多。不过我有事先切碎的葱花,封口袋冻在冰柜里,翻开就能下面,可是你呢?二白色棉质的纪念T恤,彩绳绑卷起来,像条软软厚厚的毛巾。你扯开彩绳,在柜台上慢慢展开,正面是全班同学头像照片排成的心形,反面是红色粗体字:永远的三年二班,永远的一家人!“夏天咱班同学在江边儿聚来着,”你用筷子翻着面条,热气在你眼前千变万化,“都齐了,就差你一个。”“T恤上可是一个都不少。”我抚摸着那对称的心形,我的照片在最底下。那是刚出国第二年,一切都还在蜜月期,我去旧金山开会,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奖,笑得毫无保存。那时但凡需要照片,我都会给这张。可蜜月期一过,热乎劲儿就没了,冷了,烦了,就不知把照片丢向了何处。十年后突然重逢,这笑容让我心惊肉跳。“仔细看看,这些同学还能认出几个?”你把电锅撂在洗碗池里。就我这些年独处的经验,锅用完后要泡水,最好加点洗洁精,不然等残渣干掉,就很难洗了。但也不能泡太长时间,会伤锅的。“认不出来,变化太大了。”“能认出我么?”
所有人的照片都很小,印得又不清,我看不出哪个是你,也看不出哪个不是你,只好指了指那个戴墨镜的。“那是郭欣啊,”你又笑,推了我一把,“是不是暗恋过她?”“郭欣?脸都被墨镜遮住了。”“这个是我,”你指着心形中间的美颜照,“老了。”“别扯了,这才是我姑娘。”你刷开,沙滩上两个女人,一样的裙子,一样的墨镜,背后是“南天一柱”的大石。“前年我带姑娘去海南岛照的,”你自言自语,“今年考完大学,本来说带她去韩国玩儿,结果没去成,不快乐了,放假连家都不回了。”“为什么没去成?”“没钱了呗,还能为什么?别说韩国,连海南岛都去不起了。”你放下。咱俩什么时候是同桌来着?高一?你在班里算不上最好看,但绝对是最不爱笑的。你身上有股香味儿,不是洗发水,更不是武侠小说里胡扯的体香,而是实实在在的糕点香。把这个念三遍,我递给你纸条,上面写着“一只小猪跳”。不念,你把纸条团了团,扔给我。我摊开皱皱巴巴的纸条,用铅笔添了个猪头,递回去,就念三遍,不会坏你的。你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小声念了三遍。念错啦。我摇头笑。怎么错了?应该念三只小猪跳跳跳。你看着我,睁着几乎睁不开的单眼皮,还是不笑。中秋节那天赶上班会,你带了四斤新烤的月饼,防油纸包着,摸着还热乎。论形状当然不比外面卖的花哨,蛋黄馅儿的正面一个“蛋”字,莲蓉馅儿就是“蓉”字,
我问为什么不是莲。你说找不着莲字的模子。你问我为什么不吃月饼。我说我只喜欢吃枣泥的。你没说什么,第二天又带来热乎乎的八块,每块上面一个“枣”字,防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着塞进我书桌。“趁热乎吃,”你翻开语文课本,对着鲁迅的画像说,凉了就咬不动了。吃了一整天的枣泥馅儿,第二天我嘴里透着一股苦甜,说吃烧心了,有点恶心。你居然笑了,笑我没长进。全班都以为你家是做糕点的,你也不说什么。多年后才知道你爸妈离婚,你判给了爸爸,寄养在做糕点的叔叔家。“窗户一擦完,就该糊窗缝儿了。”你点着烟,翻开一扇窗。“现在还自己糊窗缝儿?”高中时班里糊窗缝儿,同桌俩人一组,你奇快无比,糊得又严实,而我都是跑去操场踢球的。“按说早就不用糊了,但这窗子没装好,漏风。”“这么大店不找个人帮助?”“找过,那小姑娘,老偷东西,先锋头孢之类的小玩意儿,没多少钱,就是烦人。”你往窗外弹着烟灰,雪花越发大了。高二时全班都在看《神雕侠侣》,你喜欢里面的主题曲,还跟我抱怨小龙女不该找吴倩莲演。班主任让咱们在自习课上互相监督,放学前写小纸条交上去,第二天早自习挨个拆开念。有人写我上课哼《任逍遥》,还老跑调,全班大笑,我也跟着笑。还有人说我总跟同桌说话,影响对方学习,班里没人笑了,我也笑不出来。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是能走一表重本的,而你能上个三表专科就不错了,还差一年多高考,自己看着办吧。之后咱们就分桌了,我在最前排坐,你去后面和王伟同桌。王伟家在农场,住学校宿舍,黑瘦结实,跑一千米都敢套钉子鞋,露着一双汗毛浓重的小腿。毕业后,你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是你父亲单位的。
“全班都齐了么?”我的手指抚弄着T恤上的心形。“都齐了,四十六个,你自己数数。”你关上窗,往手心哈着气。“咱班男生都还好吧?”“都挺好的。”“有离婚的么?”“你说呢?”你笑。我也笑,翻开背包,拿出K-cup的咖啡机,“这是根本款,太复杂的我也扛不回来。”“大老远的拿这干啥?我也不会用。”“这种咖啡机叫K-cup,用起来很简单。”咖啡机的绿简洁明快,再配上黄色敦实的咖啡杯,你应该会喜欢的。我添上水,放进一粒黑咖胶囊,按下开关一阵轰鸣,滚烫的黑色液体,咖啡味道荡漾开来,有那么一瞬遮住了店里的药味儿。“很提神,”我把杯子递给你,“那边冬天倒没咱县冷,就是太长,见不到阳光,我也天天犯困,全靠这咖啡撑着。”你喝了两口,皱眉说苦。我说黑咖就是要这苦劲儿,美国人都配甜得发腻的蛋糕。“正好,我这儿还有月饼,一直想不起来吃,”你用自己的茶杯给我接了咖啡,拿出米奇月饼,“省城买的,也甜得发腻。”
米奇老鼠?我在省城读大学时见过这牌子,太贵,吃不起,又讨厌美国人的迪士尼和中国人的中秋节搅一起。岂知多年后回到老家县城,竟和你一起对着窗外的雪吃这月饼。三米奇月饼是黑色包装,米老鼠后背插了翅膀,月亮是透着猩红的金色,哥特式与万圣节的混合体。抽出一小包翻开,月饼皮子也是黑的,放在手心上,跟奥利奥饼干差不多大小,我一口就咬掉了大半。黑皮是巧克力,馅儿是奶白的,除了甜再嚼不出别的味道。仔细看说明,才知这叫提神的香草味儿。但黑咖的苦是黑咖的苦,香草的甜依旧是香草的甜,完全是拧不到一起的两股劲儿。你當年那八块枣泥,可是苦中有甜,甜里透苦,我那时咬起来小心翼翼,五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分之一,一口小似一口,连月饼皮儿都嚼得细碎。“你家卖中药么?”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老太太,拎塑料袋,抽着鼻子。“咱家只有西药。”你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里。“那咋有股中药味儿呢?”高个儿的问。“我自己熬着喝的。”“为啥不进中药呢?”矮个儿摇头。“行,下回进点儿中药。”你笑。我盯着窗外的柳树,叶子还没来得及掉光,风雪中几片瑟瑟发抖的惨黄。“就是嘛!”矮个儿老太太边咳嗽边笑。你也跟着笑,空气里充满了苦黑咖式的快活。
“大娘,咱家刚去省里捎了批新鞋,软皮牛筋底儿的,还防滑,带你俩去楼上看看?”你戴上鸭舌帽。“不看,”矮个儿摆手,“今年不买鞋。”“省里批发价,还打折儿。”“几折儿?”高个儿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