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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峡中》的“浮士德冒险”与现代人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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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峡中》的“浮士德冒险”与现代人的诞生

要:《南行记》中的“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切近鲁迅所说“中国新青年”,同时也最切近世界性的浮士德精神的人物。“我”在《山峡中》中的经历,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浮士德冒险”故事。小说全面展示了作为现代人的“我”如何在过去、现在、未来三种不同的生活世界中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造就自己行动的哲学的内在机制,创造了一种永远向着未来展开的现代性伦理。
关键词:艾芜;鲁迅;《南行记》;浮士德精神;现代性
192558日,鲁迅在给吕蕴儒、向培良的《北京通信》中,提出了在无路可走的困境中闯开生路的著名主张:
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1]
三天之后,也就是同年的5日,意犹未尽的鲁迅又在《导师》里隔空喊话,对未来的、勇猛的青年提出了明确的期待: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去。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开辟成平地

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2]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远在成都的艾芜,曾经听到或者读到了鲁迅的喊话,但他却准确地循着鲁迅的指引,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南方走去,开始了在荆棘和狭谷中寻找人生理想,闯开自己生存道路,创造自己人生的勇敢努力。只身南行的艾芜,一路“寻朋友”,和流浪汉、小偷、骗子、盗马贼,也和善良的轿夫、仆役等“下力人”一起,凭借钢铁一般顽强的生存意志,沿着滇缅边地一路漂泊流浪,寻找着,也创造着自己的人生道路。最终把漂泊中的寻找这种永不终结的过程性形式,铸造成了他最具个人化色彩的生命标记。
他以自己在滇缅边地和南洋一带漂泊流浪的人生经历为基础的短篇小说集《南行记》,以及后来的“续篇”和“续写”,充分利用现代文学想象性虚构特权的同时,又有意无意地将文学创作与个人经历联系起来,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假、善恶共存的文学世界,让“艾芜”这个名字和《南行记》这部作品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永远洋溢着青春光彩和热腾腾生命气息的“人—文世界”。《南行记》,也因此而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风格,最有魅力的重要篇章。
因为两者都是“一个坏人的自我表扬”,所以这个特殊的“人—文世界”,很自然地会让我们想到法国作家卢梭那部被称作现代人的情感教科书的

《忏悔录》。如果把作品的“内容”和艾芜本人的切身经历联系起来看,这个特殊的“人—文世界”,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浮士德故事”:一个犯下了若干不道德的,甚至无论在哪一种文化传统中来看都是“罪行”的人,最终通过自己不断地奋斗和努力,从历史中赎回了此前的种种“罪行”,把自己变成了“好人”。即便要批判其中的虚无主义思想,我们也得首先承认,就像歌德用他的浮士德,打开了现代性生存境域的大门一样,[3]艾芜的《南行记》,同样也敞开了书写现代中国,理解现代中国最重要的一条历史路径。
不同的是:歌德的《浮士德》只是一部歌剧,浮士德的种种“罪行”只发生在舞台上,发生在封闭的剧场,——一句话,发生在“文学世界”之内。艾芜的“南行记”则是“真实的”,发生在作家自己身上,发生在现代中国的历史情境中,——借用“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的熟语,也可以说是发生在现代中国的历史舞台上。一出“南行记”,既是作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本色演出,也是一群“游荡的幽灵”,一群“看不见的人”通过持续不断的顽强奋斗,终于把自己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卑贱者”,塑造成了现代中国的主人,塑造成了大写的历史主体的“现代性故事”。
在这个意义上,《南行记》不仅仅是“现代文学”传统的一部分,更是迄今为止的现代性传统中最重要、最核心的隐秘结构性要素。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说法,现代性的最终目标,就是召唤那些游荡在既有社会秩序之外的“幽

灵”,把那些资产阶级的眼睛“看不见的人”聚集在一起,汇聚成为打破旧秩序,建构新社会的宏大历史主体,建设无产阶级自己的“美丽新世界”。[1]歌德把莫菲斯特召唤出来,变成了伟大的“文学典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把无产阶级召唤出来,从“一个幽灵”变成了现代历史的“终极主体”。艾芜的《南行记》,则把自己,把生活在“世界之外”的流浪汉、小偷、骗子、盗马贼……召唤出来,变成了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光彩的人群。
也正因为如此,仅仅在“现代文学”内部来讨论艾芜,显然还远远不够。“现代文学”这种形式本身,以及相应的“文学理论”,作为容器保存了艾芜的《南行记》,但又无形中规定和引导了进入其中的“期待视野”,最终它从现代性传统中剥离出来,使之萎缩成了“现代文学”,进而萎缩成了“文学”之一种。历史中的、行走的“浮士德”,由此而被回收成了文学的、虚构的“浮士德”,——也就是,艾芜的“浮士德”,被“现代文学”所回收,变成了歌德的“浮士德”,变成了封闭在剧场里的“浮士德”。所以我们今天的任务,显然应该是“再出发”“再解放”“再南行”,使之成为真正与我们当下的生活、当下的历史有直接关联的“活的文学”“人的文学”,即鲁迅所说的“活人”的文学。


《山峡中》的三个世界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我”偶然闯进一个由小偷和盗贼构成的“小世界”,怀着新鲜和好奇的心理尝试着参与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目睹了他们的罪恶之后,毅然离开了“他们”,又踏上了独自前行,继续寻找“另外的光明”的道路。[4]163但不同于“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之类俗套的是,“我”不仅兴致勃勃地参与了“他们”的偷盗行为,而且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善良的人性之美,发现了异乎寻常的旺盛的生命力。最终离开了这群小偷和盗贼“我”,也没有古代那种从迷途重新返回正道的欣喜,反而若有所失地生发出了“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4]169,回味起这短短几天的“有趣经历”来了。——而且,如果我们按照古代的阅读习惯,把“人”和“文”联系起来考察的话,离开了这群小偷和盗贼的“我”并没有真正回到正常人类生活“大世界”,而是一有机会,就会继续冒险尝试各种“小世界”所特有的“恶的诱惑”,继续书写着自己出入在善恶之间的“南行记”。
在这个深入,深入之后又脱离了“他们”的“小世界”,继续走“我”自己的道路的过程中,艾芜为我们展示了某种超越善恶之外,比我们通常所说的

善和恶更复杂、也更有魅力的存在。这个超越善恶之上的世界,因此也就成了理解《山峡中》,理解艾芜及其《南行记》的关键。
在最直观的层面上,小说为我们展示了“三个世界”。第一个,是原本由野猫子、鬼冬哥、夜白飞、小黑牛、老头子等一群小偷和盗贼组成的“小世界”。“我”加入进来后,又变成了“我们这几个被世界抛却的人们”共同的“暂时的自由之家”。在“我”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又重新被叙述为“他们”的“小世界”,最终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重新成了看不见的存在。
小说中的第二个世界,集中体现在作为符号而出现的“张太爷”身上。正是这位“张太爷”夺走了小黑牛原本拥有的一切,对一个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来说“那多好呀”的一切:土地、耕牛,“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正是这位“张太爷”,将小黑牛从一个善良的农民,变成了一个不合格的“笨贼”,变了“小世界”的一员,最终被残忍地抛进了凶险的江流。老头子的训斥,道出了这个世界的基本性质:“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4]161
在艾芜笔下,这个世界一开始被直接称呼为“世界”——“我们几个被世界抛却了的人们”——,随后又在沉思小黑牛的悲剧命运时,被命名为“那个世界”。为行文方便,我们不妨就称之为“大世界”。中国现代文学最擅长的,就是展示这个“大世界”的肮脏、阴谋和丑恶,揭示其崩溃的“历史必然

性”,指引人们挣脱其束缚以获得解放的“集体主义”道路。情形正如王晓明指出的那样,鲁迅给我们留下了他对阿Q们畸形灵魂的深入剖析,茅盾详细描述旧中国的崩溃命运,巴金热烈呼唤封建社会的彻底覆灭,“从三十年代初革命文学的旗帜下,更不断传出对黑暗统治的切齿控诉”[5],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传统,既从这个“大世界”出发,又反过来把自由和解放的希望,极大地压缩到了“大世界”之内。
艾芜的艺术天性,似乎不太擅长于观察和描写这个“大世界”。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他也曾在时代潮流的推动下,把目光和笔触聚焦到“大世界”,写出了《山野》《石青嫂子》《一个女人的悲剧》等曾经受到时论高度赞誉的作品,但我们今天一提到艾芜,仍然会本能地跳过这些数量庞大的后期作品,把他定格在《南行记》上。回到《山峡中》,我们可清楚地看到,小说通篇都是采用时断时续的侧面暗示的方法来处理这个实实在在的庞然大物。最合乎情理的解释是:从以流浪者和漂泊者身份宣告和“大世界”的决裂,背对着“大世界”,踏上南行之路的那一刻起,艾芜就成了一个永远向着“前面”,向着不可捉摸,但又因其不可捉摸而充满了诱惑的“前面”行进着的青春的姿态。对这个青春的姿态来说,“大世界”早已经被宣告为过去时态的存在而不再值得留恋,它唯一倾心的事物,就是那个不可捉摸的“前面”。

“前面”何以拥有如此这般的魅力,直教艾芜如此生死不顾,抛掷全部的生命热力大步前行?答案就隐藏在《山峡中》的第三个世界里。小说光彩夺目的女主角野猫子反复哼唱的谣曲,就是它的投影:
那儿呀,没有忧!那儿呀,没有愁![4]164
“我”因为目睹小黑牛的悲剧而终于打定主意离开“这个世界”的动力,也是来自这个世界: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4]163
鲁迅曾经以大手笔,高度凝练而形象地把中国历史概括为“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两者的循环,鼓励中国的青年们大胆“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6]。无论从精神血脉的通汇,还是从事实上人际交往来看,艾芜那一往无前的青春姿态,都可以当之无愧地算作是鲁迅心目中正在创造“第三样时代”的中国青年。
因此,我们也就顺便找鲁迅搭个便车,把《山峡中》中总是在“前面”引诱着、召唤着艾芜的这个世界,称之为“第三世界”。


“小世界”的善与恶
“大世界”已经被抛在身后,“第三世界”的诱惑则暂时隐退,《山峡中》全力展示的,是“小世界”的善恶纠缠。小说一开始,就以高度简洁的粗线条,勾勒出了“小世界”的生存环境:夜色越来越浓,逐渐吞没了横在江面上的“巨蟒似的”铁索桥;凶恶的江水奔腾着、咆哮着,“激起吓人的巨浪”;“阴郁、寒冷、怕人”的山中夏夜。简单的比喻,和同样简单寥寥数语,既是自然环境描写,更是作者主观感情的投射:从外面看,这是一个“阴郁、寒冷、怕人”的世界。确实,无论放在怎样的“大世界”中来评价,盗贼们的世界都只能栖身在“阴郁、寒冷、怕人”的角落里,栖身在“大世界”的合法性权威暂时失去了效力的地方。
桥头那座失去了往日荣耀的破败神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丧失了合法性权威的“大世界”的象征,进而成了“小世界”的天然居所:
桥头的神祠,破败而荒凉,显然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抛却的人们,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4]152
转折就发生在这里。当叙述者的目光从站在外部勾勒“小世界”的自然生存环境,甚至是暗中从“大世界”的立场来打量一切的时候,“阴郁、寒冷、怕人”既可以说是包围着“小世界”的自然环境,也可以说是“小世界”自身的特征。但是,当艾芜的笔触转到“小世界”的时候,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了。连续的无人称的客观景物描写,一下子变成了第一人称复数的“我们”,破败而荒凉的神祠,则顿时之间变成了“自由之家”。
随着这一转变,“大世界”和“小世界”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逆转。叙述者的感情天平明显地倒向了后者,“阴郁、寒冷、怕人”的是“大世界”,而不再是“小世界”了。夜白飞的粗野的咒骂,把“阴郁、寒冷、怕人”的标签,掷还了“大世界”:
“他妈的!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尽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这里的江水也可恶,像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4]153
而“小世界”里的一群盗贼,则暂时脱离了卑贱的职业身份,沉浸在一种近乎家庭日常生活的氛围中,享受着劳作之后的稍许安闲:大家都围坐在火堆旁边,老头子不紧不慢抽着旱烟,以自己的经验和老资格训导着年轻人;鬼冬

哥一边迎合着老头子的话题和兴趣,一边“夸自己的狠”,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职业生涯的精彩片段;“我”一边听他们的故事,一边心不在焉地随手翻着书;火堆上的铁锅里煮着大块的咸肉,翻滚着,沸腾着,透过锅盖发出诱人的香气;……
但艾芜还嫌这一切不够。于是乎,野猫子就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出场了: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朗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脸蛋的年青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4]157
这个名叫“野猫子”的女盗贼一出现,就用她的木头小人儿、她的撒娇、她的粗野率真的笑骂,把前面已经仔细描绘过的日常家庭生活氛围推向了高潮,让盗贼们的“小世界”恍惚间变成了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如果没有野猫子这个人物,则《山峡中》就只能放在《水浒传》之类古代侠义小说传统中来看。只有在把中心转移到“我”和野猫子身上之后,小说才变成了西方浪漫主义的“罗曼司传奇”,进而变成了尼采式的个人主义精神史。这一点,我们留在后面展开,这里先回到“小世界”的善恶问题上来。
就像破败的神祠虽然因其破败而成了“我们”“暂时的自由之家”,但也唯其破败,所以始终不能把呼啸的山风和江水的咆哮声隔断在门外一样,

“小世界”里浓浓的家庭日常生活氛围,也总是一再地被小黑牛痛苦的呻吟所打断。小黑牛的伤势和呻吟,把“小世界”和“大世界”之间的外部对抗性关系,转变成了“小世界”内部的冲突和选择。首领老头子最终按照盗贼“小世界”的生活规则,残忍地把面对身受重伤而想要“不干了”的小黑牛抛进了凶恶的江中。目睹这一幕,“我”由此更加坚定了离开“他们”,继续向“前面”寻找“第三世界”的决心。
但问题是:“小世界”不是自由的“第三世界”,它有自己的内在规则。身受重伤的小黑牛,就因为喊出了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害了我了”“我不干了”的声音,而被他们残忍地抛进了江里。“我”又凭什么离开这群虽然可爱,但同时也残忍的盗贼呢?
生命的赌注与人性的胜利
艾芜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他巧妙地把“我”和“小世界”的冲突,转化成了一场人性的冒险,转化成了“我”的自由选择,让“我”用善良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最终脱离了“小世界”。而“小世界”也用这种信任,表明了自己的善良,赢得了读者的理解和敬意。

小说写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其他人早已经照例离开神祠前往附近集市“做买卖”去了,只有野猫子留了下来。在这种情形下,能否离开“小世界”的问题,就集中到了“我”和野猫子的关系上。毫不奇怪的是,当“我”揭穿了野猫子的谎言,指出“他们”昨晚将小黑牛抛进了江中的事实后,野猫子理所当然地站到了“小世界”生活规则一边,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要求“我”继续规规矩矩地留在“小世界”里,打消离开的念头,“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4]168
尚未成年的少女野猫子,凭什么能够阻止“我”离开呢?小说给出的答案是:个头矮小的野猫子用“刀功”证明了她的武力远远在“我”之上,让“我”难以脱身。但这个答案的说服力,其实相当微弱。野猫子之展示自己的“刀功”,与其说是为了威胁,倒不如说是炫耀,想要向“我”展示其个人魅力。两人的较量,完全是在彼此心领神会的暧昧中展开的一场充满了诱惑和挑逗的游戏。野猫子毫无心机地把藏在柴草中的“一把雪亮的刀”递给了“我”,“我”则根据野猫子的要求,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前面的黄桷树砍去。其结果当然是“只砍了半寸多深”,恰好印证了野猫子对自己的嘲弄,为她展示和炫耀其“刀功”,提供了反面的陪衬: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做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插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4]166
在这里,与其说野猫子是在对“我”进行武力威胁,倒不如说是借此向“我”展示她与众不同的魅力。展示背后,又隐含着些什么,小说没有写,但我们不难想象。
从老头子第一天让两人扮作小夫妻在集市上行窃、次日却将两人独自留在山中神祠等情形来看,野猫子这种半真半假、亦真亦假的炫耀里包含着的潜台词,作为当事人的“我”显然不会真的傻到一无所知。篇幅短小的《山峡中》,实际上也潜含着一个欧洲近代文学传统的罗曼司传奇,一个行吟诗人和美丽而野蛮的女强盗的爱情故事。所以毫不奇怪的是,野猫子的“武力威胁”,也只是让“我给这位比我小块头的野女子窘住了”,而不是“困住了”,或者“吓住了”之类。
问题不在野猫子的“刀功”,而在于“我”无法否定盗贼“小世界”生活哲学的正当性。这群盗贼的生活哲学,集中体现在老头子的这段话里: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吗?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4]161
老头子这段话,实际上也就是艾芜在《南行记》中反复渲染、反复张扬的母题,也是艾芜矢志不渝的人生信条。《南行记》开篇的《人生哲学的一课》,表达的就是这种生活哲学:“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脚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7]后来的《偷马贼》,赞扬的也是这种尼采的生活哲学。
面对野猫子的嘲笑和责难,“我”也没有否认这种生活哲学的正当性,而是采取了一种模棱两可的说辞来为自己辩护:“‘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正是“我”这种既无力反驳和说服对方,又不认同“小世界”的盗贼生活哲学,坚持要离开的态度,才引出了野猫子的“武力威胁”。稍为细致一点,我们可以把老头子宣扬的盗贼生活哲学分解为一正一反两个命题:1.要挺起腰杆,硬着心肠活在这个世界上;2.懦弱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其中,1是正命题,2是反命题。
很显然,“我”赞赏的是命题1,即正命题,对反命题却保持着怀疑。正因为赞赏命题1,所以“我”才会怀着好奇之心,饶有趣味地参与了“他们”的偷盗行为。同样,也正因为赞赏命题1,作为叙述者的“我”才会把对小黑

牛的处置写成一件“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事情”,才会让父兄一样蔼然可亲的老头子,在黑夜里“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斩钉截铁地宣告和维护了“小世界”的生活哲学。甚至还可以说,正是因为赞赏命题1,《山峡中》才有了令人难忘的野猫子,天真、野蛮而又美丽的野猫子。作为文学形象的野猫子有多可爱,艾芜对命题1的赞美就有多强烈。
而对命题2的怀疑,则造就了《山峡中》独有的矛盾冲突及其解决方式。怀疑不同于彻底的否定和拒绝,而是一种暧昧的中间状态,它既有可能导向肯定,也有可能导向否定。应该说,“我”虽然对小黑牛的命运抱着深深的同情,但对他本人,则说不上欣赏和钦佩。单是“小黑牛”这个名字,就给人一种不协调的软弱感。这个名字,确实只应该属于一个“老实而苦恼的农民”,而不应该安在一群“在刀上过日子”的人头上。当野猫子得知“我”想要离开“他们”,脱口嘲弄“你也想学小黑牛”的时候,“我”的软弱无力的辩解,实际上等于默认了野猫子“他们”对小黑牛的评价:一个“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
如果把加入“小世界”也算是反抗的话,小黑牛的反抗其实是被迫的、不自觉的。用《水浒传》的话来说,就是“官逼民反”,迫不得已的选择。所以,正像《水浒传》里的英雄虽然身在水泽,但却心在朝廷,大都怀着一个招

安的梦想那样,被迫加入了“小世界”的小黑牛,同样也怀着回到从前的“好梦”:
“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4]162也就是说,小黑牛的反抗,其实是为了更好地回到从前曾经有过的经验世界。过去的生活经验,“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引导着他的行动,支配着他的反抗。虽然加入了魏大爷一伙,但其实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所以也就只能是一个“笨贼”,一个不配活在“这个世界”的懦弱者。而“我”的理想目标,则是未来的、想象中的“第三世界”,一个过去不曾有过,现在也不存在的,有待于“我”去寻找和创造的理想世界。
质言之,小黑牛是受过去的经验和事实支配的古代人,而“我”,则是被未来的想象和期待所引导的现代人。小黑牛未来的生活理想,就是回到过去,找回曾经拥有的一切。当他既不能回到过去,又不能适应现在,叫嚷着“受不了”的时候,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而“我”则刚好相反。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样,“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就是不能停下来,不能满足于“现在”。一旦停下来,“我”也就从被未来的想象和期待所引导的现代人,变成了无灵魂的“死人”。
所以“我”的离开“小世界”,和小黑牛的遭遇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论有没有小黑牛这个人,有没有他的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死亡,“我”最终都会离

开眼前的“小世界”,继续向着未来的“第三世界”前行。从一开始,“我”就抱定了好奇的旁观者心态,抱定了最终要离开的主意,才加入了“他们”。就像浮士德认定自己有一颗“永不满足”的心,才信心十足地和魔鬼签了赌约一样。小说写得很清楚:
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忿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是由于他们的逼迫,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4]155
所以,还在小黑牛被抛入江流之前,“我”就打算向老头子说明自己的本意,准备在合适的时候“独自走我的”,只不过是给小黑牛“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没有来得及向老头子说明而已。小黑牛的死,只不过是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我”离开的步伐,为“我”的离开提供了一个偶然的契机,——更确切地说,是找到了离开的借口。“我”只不过是在向“前面”寻找“第三世界”的途中,怀着好奇之心,想要暂时尝试一下“小世界”的生活,偷尝一口生活的禁果而已。
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野猫子的“武力威胁”更像是一次炫耀性的引诱,而强盗首领老头子即便是在断然拒绝夜白飞的哀求,决定将小黑牛抛入江中的“作恶”时刻,仍然以其“钢铁一样的高声”显示了自己的强者魅力。“小世界”的生活,本来就是“我”极力想要尝试的人生经验的一部分,而且

是最具诱惑力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形之下,离开,还是继续留下来的问题,实际上就成了“我”的个人选择。古代人还是现代人的区别,潜含在“我”的浮士德时刻,潜含在“我”的决断里。
相应地,当“我”决定离开之后,因小黑牛的遭遇而预想的种种可怕场面,并没有出现。小说巧妙地避开“我”与“他们”的正面冲突,将问题转化成了如何证明“我”的善良。小黑牛的遭遇,一方面固然和他不适应盗贼生活法则的懦弱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机会证明自己彻底抛弃了“大世界”的生活规则,无法打消昔日同伙的疑虑,由此而被残忍地抛进了江中。老头子和众人之所以不得不做出这种“谁也不高兴做的”选择,根本上还是由于“大世界”和“小世界”之间水火不容的生存法则,而不是人性的残忍和自私。
而“我”呢?则因为偶然的遭遇,获得了自我证明的机会。在这个偶然的遭遇中,野猫子和“我”,实际上都先后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到了对方手上。面对士兵们的盘问,野猫子把一切问题都交由“我”来回答,固然有其不得已而为之的一面,但暗中却等于是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赌一个根本没有理由的信念:这个刚刚被威胁过的读书人会是“我们一伙的”。而“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野猫子的信念,和野猫子一起应付过了士兵们的盘问,实际上也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离开“小世界”的最好机会,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到了野猫子“他们”

手上。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离开,决定权从此完全转移到了“小世界”里的这群盗贼们手上。
就在因为想要离开而和野猫子发生争执,受到后者的“武力威胁”之后不久,一位官老爷带着太太和十几名持枪士兵路过人迹罕至的神祠,照例施展其淫威“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野猫子咬着,嘴唇不作声”4]167-168把两人的命运交付给了“我”。“我”机智从容地应对士兵们的盘问,没有让官老爷及其士兵识破“我们”的身份,向野猫子证明了“我”与“大世界”的彻底决裂,证明了“我”的善良。
矛盾和冲突从此急转直下。不待苦苦思索如何向老头子说明情况的“我”开口,“他们”就在我的睡梦中悄悄离开了。临行前,还特意在“我”的书里留下了三块银元。而野猫子,也特意把自己须臾不离的木人儿,留在了昨夜的灰堆旁边,再一次为前面说的罗曼司传奇,留下了直观而有力的确证。如果允许做点“过度阐释”,结合“火的精神分析”之类话题来谈的话,“我”与野猫子的关系,似乎还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
各自以生命为赌注的冒险的结果,是不折不扣的“双赢”。野猫子赢了,“我”也赢了。“我”证明了自己的善良和值得信赖。野猫子“他们”,也证明了自己的善良和值得信赖。而小说,也通过这个相互证明的过程,把“我”

的猎奇的“浮士德冒险”之旅,变成了对人性的赞美,表明了人性的善与美在一切环境中的顽强存在。所以毫不奇怪的是,艾芜不仅把“我”的离开处理成了被“他们”弃置的结果,而且还让“我”在“他们”离开之后,陷入了对“小世界”追思和回味:
看见躺在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惆怅,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4]169
无须多说的是,怀着“遐思和惆怅”的“我”,最后当然又踏上了自己的路,向着“前面”继续寻找未来的“第三世界”。《山峡中》这次以生命为赌注的冒险之胜利,实际上不是让“我”告别,而是让“我”更加坚定地站在了“小世界”的强者生存哲学这边,强化了“我”对不可测知的“前面”的信任感,增强了“我”寻找和创造“第三世界”的信心。如果把虽然是短篇,但却不乏内在关联的《南行记》,当作一部连续剧来看待的话,很明显:相对独立的每一场,都是在永不停歇、永不满足的“浮士德冒险”精神的推动之下展开的。
今天看来,这种不是强调道德的正当性,而是力量的优先性的生存哲学,早已经超出了一个“五四”青年的浪漫主义文学事业所能涵盖的范围。它实际上是把晚清梁启超对“如朝阳”“如乳虎”的“少年中国”精神的呼唤,
[8]同时期的壮游对敢于“战洪涛、战烟瘴”的冒险精神的呼唤,[9]早年

的鲁迅对“斯巴达之魂”的呼唤,以及“五四”时期的鲁迅、李大钊等人对“青春中国”和“中国新青年”的期待,变成了历史行动,变成了行动中的文学事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闻一多对“原始”“野蛮”“兽性”的激赏,[10]李广田对“生野而有力”的云南民歌,对“那份新鲜野泼的力量”的赞赏,[11]也等于是追随着艾芜的精神步伐,向他的生存哲学表达迟来的敬意。
在这个意义上,如何把艾芜的“人—文世界”从制度化的、僵死的“文学世界”中解放出来,打通“文学”与“行动”的隔阂,放置到中国现代历史的总体脉络之中来解读,仍然是一个充满了诱惑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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