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撕开了“最后一道防线”

“贪婪”撕开了“最后一道防线”

　　【编者按】

　　河北成安县近年来推行的“通透式办公”，使得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农业小县，成为名噪全国的“民主大县”（相关报道详见本刊2005年9月下半月刊）。事实上，成安“新政”并未局限于以“阳光政府”为表征的政务公开，也拓展着以“阳光党委”为主线的党内民主，其锋芒则直指买官卖官等官场顽症。而在中国的现实语境下，就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提升民主执政水平而言，党内民主的破冰无疑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

　　"害群之马不除，法院形象难树；腐败法官不清，法院建设难上。"说这句话的人名叫张自民，安徽省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现任院长。2004年底，他走马上任现职。不久，为全国广泛关注的"黑心法官"事件在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爆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张自民一直作为正面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

　　时隔一年，张的正面形象轰然倒塌。2006年4月，一则消息在阜阳当地广为流传：张自民被"双规"！尽管目前有关部门还未正式发布这一消息。但是，张自民已经较长时间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却是确切事实。

　　"张的确是出事了！"4月22日，一位知情人士肯定地说。据他介绍，包括张自民在内，阜阳市中院三任院长相继"出事"，两名副院长"东窗事发"，数名法官被移交司法机关……

　　近日，记者多方采访，试图全面梳理阜阳中院"窝案"。

　　令人发指：一名副庭长的"贪婪"

　　安徽省阜南县农民张子海没有想到，他历经9年的执着上访，不仅击倒了阜阳中院原经济审判二庭副庭长薛懿，而且掀起了一场法院系统的反腐风暴。

　　一切还得从1994年说起。是年，在外打工多年的张子海，回到了家乡阜南，与县政府签订合同，将政府宾馆的餐厅承包下来。之后，他花二十多万元进行装修，请来一批人帮助打理，开始了对外营业。

　　张子海很快便发现了问题。"吃饭的人很多，一吃都是两千三千，甚至上万，吃了饭让县政府的秘书签个字就走了。"张说，"全是签单，没有付过现金。"就这样，不到一年时间，张子海手头便有了一百多张“欠条”，总计五十多万。与此同时，外界盛传身家百万的张子海开始为付不起菜钱而发愁。

　　为了维持饭店运转，张子海除了不停地借钱外，便是找县政府负责同志讨债。持续不断地讨债行动最终让他惹上了麻烦。当时的一位县领导大怒之下仅给了他5万元，便中止了承包合同。

　　无奈之下，张子海只好与阜南县政府打起了官司。但是，在种种外力的干预下，这起诉讼迟迟没有被阜阳中院立案。就在这时，他遇到了薛懿。

　　不可否认的是，在薛懿的帮助下，张子海状告阜南县政府的诉讼最终立案。但是，张子海的厄运也随之而来：薛法官动不动就要他安排饭局，动不动就接受张的"香烟"。让张子海最难受的一次是，薛法官一餐就吃掉了他6000元。而这次饭局，已经囊空如洗的张子海还是请朋友作担保，才最终得以从饭店脱身。

　　就在张子海再也拿不出钱来请薛懿吃饭的时候，薛懿介绍了一个做个体生意的女商人王雪与张子海认识，让王雪借给张子海1.5万块钱，而这笔钱也都支付了薛懿的应酬。而这个王雪，日后也成为了与张子海的官司牵扯不断的人物。

　　案件从1996年拖到了1998年。这两年，为了请法官薛懿吃饭，张子海倾其所有。

　　1998年年初，案件终于在中院开庭了，双方达成调解，张子海原本主张的近五十万被调解到了27万元，法院要求阜南县政府在1998年底还清。张子海领到了3万，余下的24万却没了音信。

　　2001年，张子海从朋友处获悉，24万元已被法官薛懿和王雪侵吞。

　　咽不下这口气的张子海，开始了上百次的上访。最终，在新华社等媒体和湖南省人大代表陈建教的帮助下，他的遭遇引起了安徽省和阜阳市高层的"高度重视"。在阜阳市纪委的调查下，薛懿侵吞张子海执行款的事实真相大白。

　　2005年3月25日，阜阳市中院院长张自民，代表法院向张子海公开道歉，并送上了张子海讨要数年的24万执行款。一个月后，薛懿被一审判处无期徒刑。

　　"反腐风暴"：十余名法官纷纷"倒下"

　　薛懿的落马，在阜阳中院引起了“多米诺”骨牌效应。

　　为了争取宽大处理，薛懿开始"咬人"。目前得到确认的是，因为薛的揭发，阜阳市中院原副院长朱亚、原执行庭庭长王春友、原经二庭庭长董炳绪、原经一庭庭长陈和平等数名法官先后被"双规"。阜阳市颍州区和颍泉区法院的多名法官也与薛懿腐败案有涉。

　　2005年6月27日下午，阜阳市召开第二届人大常委会第34次会议，通过表决，依法撤销了上述4名法官的职务。

　　9月22日，阜阳市法院系统9名害群之马的斑斑劣迹，经由该市纪委以新闻发布会的形式，昭告于社会。

　　经查，1997年7月至2005年2月，阜阳中院原副院长朱亚利用职务之便，收受钱物，合计23.22万元；原阜阳中院执行庭长王春友，收受钱物50.53万元；原经济审判第一庭庭长陈和平收受财物，合计45.18万元、美元2000元；原经济审判第二庭庭长董炳绪收受钱物28.11万元；原阜南县人民法院院长谢庆华收受钱款29.35万元；原经济审判第二庭原助理审判员王俊平收受钱款10.87万元；原太和县人民法院院长巩固华收受钱款五十余万元。

　　目前，这些涉案人员已分别移送司法机关。

　　更为惊人的还在后头。2005年9月28日，阜阳市政协举行二届二十三次常委会议，通过了《关于撤销刘家义政协第二届阜阳市委员会委员资格、免去政协第二届阜阳市委员会副主席职务的决议》。《决议》说，鉴于刘家义严重违纪，涉嫌犯罪，依据《政协章程》第29条的规定，撤销刘家义政协第二届委员会委员资格。同时决定，免去刘家义政协第二届委员会副主席职务。据介绍，此前，刘家义曾担任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之后不久，刘被宣布逮捕。

　　就在同一天，阜阳市人大常委会撤销了王建明的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职务。坊间人士称，王建明的落马，与已经落马的安徽省委副书记王昭耀一案密切关联。

　　此外，当年10月初，原阜阳中院院长，后担任阜阳市委副书记、安徽省卫生厅副厅长的尚某被免职。目前，免职的具体原因尚未正式对外公布。尚某调任安徽省卫生厅副厅长距离其免职的时间不到半年。

　　道德缺失：一些法官吃喝嫖赌样样齐全

　　阜阳中院反腐风暴之后，一系列问题开始浮出水面。率先报道阜阳中院腐败案的新华社记者周立民，在采访后认为，阜阳中院的法官患上了群体"道德缺失症"。

　　周立民说："阜阳中院已是局部‘化脓’而非表面‘红肿’，一些法官的‘道德缺失症’已呈‘群体性’，所需治疗之策也就远非抓几个害群之马这么简单。"一位熟知阜阳中院案情的人士如是感言，"一些法官已经是'黑心'法官，已经丧失了做人的基本准则。"

　　与这句话相印证的是原刑一庭庭长巫继成。他在收下一位想给丈夫办假释的女人卖地的几千元后，在办公室里，这位有着二十多年庭审经历的法官强奸了她，犯有重刑的其夫随后假释出狱。一名案犯强奸、轮奸多位少女，巫继成与他的母亲发生性关系后，大力相助让他差点逃出法网。至少与6名当事人亲属发生性关系的巫继成，去年11月因强奸罪、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

　　"没有道德感的人是需要防备的，丧失道德的法官却让当事人防不胜防"，阜阳市纪委一位中层干部对记者说，"更可怕的是，在阜阳中院不同程度染上这种病毒的并非只是已揪出的这几个人，而是有了一定的群体性，好法官不少，但问题法官也并非个别。"

　　与此相佐证的是，据薛懿交待，先后有8名法官为8个案子找到他，把装钱的大信封往办公桌上一扔，撂下一句"某某案子你关照一下"转身就走。"不少法官之间，吃请同去，受贿相互介绍，混到一块了，内部形成赤裸裸的‘交易市场’，互有把柄、互相袒护，形成谁不玩谁是傻瓜、案件进法院得花钱的坏风气。"

　　阜阳市检察院一位检察官也介绍，一位法官因借办案吃回扣被抓后，阜阳中院要求法官们自觉退出回扣、否则严惩。"中院一位原负责人亲口对我说，他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退，包括平时看起来很老实、给人感觉不会干这些事的法官。"

　　群体性"道德缺失症"蔓延到底有多广，定论难下，但通过个案可见一些法官的心之狠、手之辣。一位市政协委员向周立民讲了一件令他"至今痛苦、无奈"的案子：临泉县一出租车司机四万元存款被储蓄所主任卷逃。县法院一审判决所属银行承担偿还责任，银行上诉至阜阳中院。一天，中院主审法官打电话要原告司机去法院，这位司机与朋友一同来到法院却被门卫阻拦，于是这位司机就独自到了法官办公室。法官把卷宗递给他，要他带回去找律师好好看看。"当事人不懂，其实卷宗是不准拿走的，他把卷宗带出来找律师，很快法官带着法警把他抓走了，说是他从中院偷了卷宗，胜诉方怎么可能偷卷宗呢？可他还是被司法拘留15天。他宁可四万元不要也不打这官司了，后来得知，主审法官的爱人在那家银行工作。"

　　拷问主因：阜阳扭曲的政治生态

　　阜阳中院窝案缘何发生？从分析阜阳近年来发生的腐败大案入手，来观察阜阳中院窝案，就会明了个中答案。

　　阜阳，地处皖西北，比邻河南、山东。经济上处于安徽的"锅底"位置。但是，这个安徽第一人口大市近年来在全国声名鹊起。其原因在于，阜阳曾经发生了原副省长、市委书记王怀忠，原市长肖作新系列腐败案件，曾经发生了研究生亓培玉被追落水致死案，曾经发生了劣质奶粉事件等等。当地人称，阜阳几乎每年都要发生一到两起"轰动全国"的大案件，成为"新闻富矿区"。阜阳当地一位有识之士指出，出现上述情状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王怀忠、肖作新主政时期形成的扭曲的政治生态。

　　阜阳市委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胡连松就曾清醒地指出，王怀忠等腐败官员影响了一代人，带坏了一方风气，搞乱了干部的思想。其带来的危害既有有形的，又有无形的，具有相当强烈的破坏性、滞后性和延续性。

　　当地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对此作出进一步的解释，自王怀忠、肖作新主政后，当地形成了浓郁的"贿赂公行"风气，"不给钱不办事，给了钱乱办事"，成了此间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同时，北方人重仕宦的风气在当地表现得淋漓尽致。一些人积极钻营进入官场，他们惯常的敲门砖便是金钱开路。一俟他们进入官场，又变本加厉地"追加投资"，求得一官半职，之后再下狠心把投资捞回来。如此一来，形成了送钱--升官--捞钱的恶性循环，最终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官场漩涡，让置身其间的人身不由己。

　　另外一个巨大的破坏性是，一些素质很差、品行较低的人，通过贿赂或托关系进入了公务员队伍，特别是执法部门后，由于受自身较低素质限制，常常做出违法乱纪之事。据了解，在个别执法系统，有个别公务员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试想让这类人去执法，什么样的问题不会发生？"这位人士反问，"由此，就不难理解阜阳屡屡出现负面新闻的原因。"

　　纵观薛懿等人，无不中毒于"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及时行乐、莺歌燕舞"等腐败思想。他们捞到钱后，往往拼命地送给顶头上司，以求得更大的升迁，从而捞取更多的钱财。据介绍，薛曾经给原副院长朱亚多次送钱送物。有人称，如果不是张子海事件，薛懿还会继续往上爬。

　　这位人士感言，尽管阜阳本届市委、政府积极致力于“把风气搞正、把作风搞实、按规矩办事"，但是，从中院腐败窝案可以看出，阜阳要想弊绝风清，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走。

　　"窝案"反思：拿什么来保卫"最后一道防线"

　　按照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卫平分析，现行法官管理制度存在缺陷。在法官职业准入制度方面，一个时期以来一些法律素质不高、思想道德不过硬的人员进入法院并成为法官。另外，在法官任用制度方面，负责任用考核的政工部门对法官办案业务不深入了解，有的法官违法办案仍能晋升，助长了其投机心理；院长、副院长职位有时成为解决行政干部级别安排困难的位置，不具备法律素养的人担任要职后，习惯用行政命令方式指挥法官办案，有的还将此作为"捞最后一把"的机会；审判制度设置的缺陷，表现在法官自由裁量权过大；此外，审判制度外部监督存在缺陷。当前对于审判活动的外部监督，软约束多，硬措施少，导致法官的审判工作缺乏约束。

　　那么到底由谁来监督法官?阜阳市一位政法部门人士指出，检察院和纪检部门都是事后监督，如果纪检部门没有收到举报信，可能外面的传言再多纪检部门也不会介入。检察院更是要在纪检部门之后才能立案侦查。

　　而舆论监督和社会监督由于一些法院常常对应该公开审理的案件实质上闭门审理而难以实施，各级政法部门和法院常常规定，对在审案件及尚未终审的案件不得报道，对法院的判决不得评论，以"维护法院的权威，保持社会稳定"。

　　对于阜阳"张子海遭遇黑法官事件"的发生，河北北华律师事务所律师段欲鸿在接受采访时提出，要建立起"政治生态链"，从而使每个监督者都是独立的，使监督者都受监督，以达到弊绝风清。

　　何谓"政治生态链"?最通俗的比喻是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吃棒子，棒子打老虎。监督者依法监督，是其政治生存的前提，否则就被吃掉。在这样的生态链中，是不分级别高低或内部外部的，"卒子过了河，遇到老将都可以吃。"让每个监督者都有独立地吃监督对象的权力，同时又有被吃掉的危险，是制度设计的最佳选择，即法治的选择，也应是建制思维的出发点。显然，这是"部门崇拜"所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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